2月26日,上海入春,崇明岛北部,4头麋鹿迈出隔离观察区,正式放归新村乡栖息地,标志着上海首个麋鹿野放栖息地基本建成。
一场野生动物保护领域的新探索随之拉开序幕——世代以水稻种植为主要产业的新村乡打算让麋鹿和稻米谈一场持久的“恋爱”,用麋鹿文化为稻米文化赋能,进一步带动乡村振兴,让地方上尝到保护生态环境的红利。
在一些专业人士看来,这种“混搭”的保护方式似乎有些功利,但也有人认为,这种模式如果成功,对寸土寸金的上海而言,极具复制推广价值。
野生动物保护与区域发展,从一开始就不该是对立的。
麋鹿热
“没想到社会关注度这么高!打到民宿的咨询电话一个接一个,问是不是有麋鹿。”新村乡党委委员卫黎接记者电话时,正和同事们“头脑风暴”,议题是如何打造新村乡的麋鹿文化。
本次野放的4头麋鹿为1公3母,于2020年秋季、2021年春季分两批从江苏的麋鹿自然保护区来到上海,先在上海动物园寄养了一段时间,后迁移至新村乡隔离观察。
2020年底,一对麋鹿夫妇抵达新家后,次年3月底,两只母麋鹿经过严格体检和驱虫后,抵达新村乡与它们会合,正式组成一个家庭。
这“一家四口”牵动了各方的心,上海市绿化市容局、上海市林业总站、崇明区新村乡、上海自然博物馆、上海动物园等多个单位联手为它们打造了占地300多亩的野放栖息地。
整个项目原为农田和林地,现划分为麋鹿栖息区、麋田(轮牧)区、隔离区、水源涵养区、科普宣教区等5个功能区。
麋鹿栖息区是麋鹿野放后的主要活动区域,考虑到麋鹿喜欢滚泥地,把泥巴粘在身上,专家营造了泥潭,还辟出了具有自然野趣的沼泽湿地,投麋鹿所好的同时,为泥潭提供较为优质的水源,也能承接林地径流污染和麋田区北部农田的尾水,起到净化水质的作用。
水源涵养区是一片水上森林,夏季绿意盎然,秋季层林尽染,水中有丰富的底栖动物,比如小龙虾。
麋田(轮牧)区用来种植水稻和牧草,是麋鹿的“菜篮子”——禾苗和水稻收割后的秸秆,可作为麋鹿的料草。该区域每年春夏季插秧前,还能让麋鹿尽情撒欢,它们滚过和踩踏过的土地变得更松软、肥沃,有利于之后的播种,是一种生态农耕智慧。
栖息地不仅为麋鹿种群提供日常活动以及检查、防疫和治疗的场所,还可供市民了解湿地、麋鹿等方面的科普知识,观察麋鹿的生活状态,了解其习性,因此专门设置了科普宣教区,内有麋鹿科普馆,目前社会团队可以预约参观。
麋田
文献资料显示,麋鹿与原始稻作农业的关系十分密切,原始稻田是利用麋鹿践踏过的沼泽地来播种。因此,有一种说法:这就是麋鹿的“麋”要在“鹿”下加“米”的原因。
“生态优质水稻种植恰巧就是新村乡的主业,我们和有稻米文化‘基因’的麋鹿可谓一见钟情。”卫黎说,新村乡如今已让麋鹿“安家”,下一步的重心就转移到了“乐业”上。
卫黎坦言,有麋鹿不等于有麋鹿文化,新村乡今年打算从擅长的稻米和农村旅游这两方面入手,全面植入麋鹿“因子”。比如,在稻米文化中心引入进口加工设备,将优质大米加工成“麋鹿米”;将麋鹿野放栖息地、稻米文化中心、民宿“稻香花舍”、五彩稻田、喜时尚工业旅游景区等“串珠成线”,打包成特色旅游线路。
最近,新村乡还给4只麋鹿起了和稻米文化相关的名字:“香香”“业业”“美美”“乐乐”,对应新村乡稻米文化小镇的建设目标:稻香、业兴、村美、民乐。
“我们还计划发动社会力量,设计一批麋鹿卡通形象、微信表情、公共标识、文创周边等,让它们出现在大街小巷。”卫黎表示,民间有很多手工艺人,剪纸、年画、土布包、糕点等都可以成为麋鹿形象的载体。
新村乡已有的“米宝宝”,下一步要设计“麋鹿宝宝”
獐“遇冷”?
和新村乡的“热情”相比,往南90多公里的松江区叶榭镇团结村却显得有些“冷淡”。对于和他们做了12年的“邻居”——松江叶榭獐极小种群恢复与野放基地,多数村民没有太深厚的感情。
2006年,上海启动极小种群恢复工程,重新引进獐等重点保护野生动物,意在形成本土物种自我维持的野生种群,维护和恢复上海地区自然生物多样性。
叶榭这片空间被选中,2009年第一批来自华夏公园的40头獐在此安家后,至今已成功扩繁獐200多头,成为上海其他区域引入獐的“火种库”之一。如今,崇明明珠湖、南汇东滩、松江新浜片林等区域不少獐的父辈、祖辈就是“叶榭獐”。
纵使“叶榭獐”在圈内“德高望重”,却无法将新村乡对麋鹿的热情复制到团结村,原因在于叶榭这座基地的主要功能在于保育、科研与自然教育,其与当地居民的日常生活并没有明显的“交叉点”。
团结村,很难见到獐元素
从高空俯瞰松江叶榭獐极小种群恢复与野放基地
“在野生动物极小种群恢复与野放这方面,叶榭基地是典型的传统模式。”松江区林业站站长陈菊平表示,相比新村乡的麋鹿野放栖息地,叶榭獐极小种群恢复与野放基地在功能上多了一大块:野生动物的选育、扩繁,并且在野放獐的数量上也远超麋鹿。
截至2021年底,叶榭基地内活跃着不少于70头獐,已经达成最初设立的“野放的30头獐,能建立起可自我繁殖的野外种群,并保证獐存活率不低于90%”目标。
由于承担的功能较多,空间相对有限的松江叶榭獐极小种群恢复与野放基地只能做出取舍,优先保障选育扩繁、野放栖息、科普教育这三大功能。
3月3日,记者跟随上海市林业总站工作人员进入叶榭基地的獐栖息区域发现,不少枯死的树并没有被移走,也没有在一旁补种新树,整个区域的乔灌木密度并不高,似乎空间有些“浪费”。
其实,这是基地故意的“无为而治”。陈菊平表示,獐是植食性动物,喜欢吃杂草嫩叶、芦苇以及多汁而嫩的植物根、叶等,如果林地郁闭度过高,会挡住日光,影响地被植物的生长,一批高大植物被自然淘汰,不去管它,可以保持健康的植被密度,还能为生性胆小的獐提供藏身之处。
同样的用意还体现在基地内的水环境设计上,记者注意到,獐栖息区域的河边均为无护岸的缓坡,这是怕护岸过于陡直,不慎落水的獐未能爬上岸而溺死,尽管它们大多是游泳能手,可一旦上岸受阻,胆小的它们容易惊慌失措,挣扎至力竭。
在科普教育上,叶榭基地也不吝投入宝贵的空间,专门辟出原林地管养设施,改造为科普馆。去年暑假开始,已接待了来自浦东、嘉定、宝山等区多所学校的师生。
其中有一面涂鸦墙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在科普老师的引导下,孩子们留下了以“假如獐变成人”为主题的画作,有些公獐在他们的画笔下变成了露出獠牙,竖着耳朵,全副武装的战士,有些母獐则是有着大鼻子,微笑着靠在沙发上的公主。
“公獐和母獐的区别在于有没有外露的獠牙,这些画体现了孩子对这个特征的掌握。”上海禹悦水生态资源保护与发展中心负责人战丽表示,这些科普活动更重要的意义在于让孩子学会“换位思考”,以人与野生动物是平等的角度去想象、思考,进而获得宝贵的同理心,让他们更加热爱和尊重自然万物。
模式之争
自2013年起,上海在借鉴国内外典型城市化地区野生动物栖息地保护模式的基础上,依托“林业三年政策”的资金支持,在基础生态空间内“见缝插针”选择了一批生态基底好、野生动物分布相对集中、土地用途较为稳定的区域,创新性地开展了“野生动物栖息地建设”(含湿地生态修复和极小物种重引入)项目。
截至目前,这样的项目上海已实施完成21个,另有1个在建,这22处野生动物重要栖息地分布在浦东、闵行、松江、崇明、宝山、青浦、奉贤、嘉定、金山等9个郊区。
上海“野生动物栖息地建设”项目
獐在上海的“家”
在野生动物极小种群恢复与野放上,怎样的栖息地模式才是最好的?在业内人士看来,新村乡模式也好,叶榭镇模式也罢,不该有优劣之分,重要的是这种模式是否因地制宜。
对此,上海滨江森林公园自然教育负责人潘红斌深有感触。2009年11月、2010年1月,上海滨江森林公园分别从华夏公园、松江浦南林地引入獐,共14头,在园内野放。十多年过去了,园内的獐维持在30头左右,但园方除了默默守护外,并没有深挖獐在文创、旅游等方面价值的打算。
“獐的胆子实在太小了,游客很难和它们见上一面。”潘红斌坦言,獐刚住进公园时,的确有过开发一些文创周边的打算,当时还专门制作了一些獐的雕塑,树在主要游览路线两侧的林子里。但不久后,就有很多游客反映獐难得一遇,一大批人兴冲冲地过来找它,结果败兴而回,哪有什么心情去买纪念品?
去年7月1日,上海滨江森林公园免费开放后,游客量比以前显著增长,人类活动对獐的影响更大了,胆小的它们更不敢抛头露面。
上海滨江森林公园,偶遇獐
松江叶榭獐极小种群恢复与野放基地,獐发现有人,准备开溜
“这种情况下,不适宜再过多宣传推广獐这个亮点。”潘红斌认为,如果更多人为獐而来,会进一步挤压獐本就紧张的生存空间,这违背了保护它们的初衷,此外,獐更难见到,会让慕名而来的游客体验更差。
潘红斌说,要围绕一种野生动物开发文创产品或文旅活动项目,公众先要“看得见、摸得着”,“现在还有很多人以为獐是梅花鹿,恐怕先要让大家充分认识它们,直至足够了解和喜爱它们,园方才会认真考虑下一步的事情。”
上海滨江森林公园,偶遇獐,獐发现了拍摄者,吓得不敢走路,呆了一会儿,马上逃走
野生动物栖息地建设和维护,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像新村乡这样的“混搭”模式,更需要智慧和勇气。
新村乡和叶榭镇相关项目的运维,上海禹悦水生态资源保护与发展中心均有参与。战丽表示,新村乡的麋鹿野放栖息地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靠麋鹿收门票,严格控制参观人数,当地政府看重的是麋鹿文化未来的溢出效应,希望能促进当地农业、食品加工业、住宿业等经济效益的增长。
“到真正收获那天,可能会沉寂很久,这种长远的眼光,并不多见。”战丽坦言,在全国各地接触过许多野生动物栖息地项目,其中不少可能最终走偏,把栖息地做成了旅游观光景区。
还有很多项目忽视了本地居民参与的重要性。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但一些居民对身边的野生动物栖息地缺乏了解和认同。”战丽表示,虽然叶榭基地不会复制新村乡模式,但仍需通过其他途径让周边居民认同、喜爱獐。近期,基地已和团结村进行了党建联建,许多居民会定期来基地做志愿者、保育员,加深对獐的了解。
“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上海市林业总站副站长李梓榕表示,对于各类栖息地模式,管理部门始终保持关注,未来将搭建更多平台,引入有经验的社会公益组织、相关专业的院校和有热情的地方政府、企事业单位,携手建立更多高质量的野生动物栖息地项目。
另据透露,上海林业部门正在研究起草部分乡土动物的重引入标准以及栖息地建设管理指导意见,帮助各地找到更适合自己的野生动物保护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