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相关部门负责人，您知道这里有100多万立方米固废吗？”
“之前不知道，督察组来了以后才知道。”
2021年12月，中央第三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督察陕西发现，黄河韩城龙门段干流河道里，2013年至今有逾百万立方米固废长期违法堆积。固废上方违法建设停车场、大禹庙和生产装置。黄河干流河道生态环境遭受损害，威胁黄河安澜。
12月16日，中央第三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曝光了这起典型案例。
耐人寻味的是，这并不是一桩新案。2013年至2018年间，国家有关部门先后10次致函韩城市，要求查处相关违法行为，恢复河道原貌。韩城市人民检察院曾针对违建停车场问题，指出韩城市龙门镇“怠于履行职责”。2019年、2020年，水利部明察暗访中两次指出龙门镇在黄河河道里的违建问题。
遗憾的是，8年来韩城市一直未依法履行属地责任，相关问题始终未得到根本解决。背后的原因，引人深思。
图为堆积在陕西省境内黄河韩城龙门段的大量固废及违法建筑物
黄河“咽喉”处垃圾遍野
黄河韩城龙门段所在区域有着深厚的文化渊源。“龙门”相传是神话故事“鲤鱼跃龙门”的发生地。又传当年大禹在此治水，故这里又称“禹门口”。
不仅如此，这段河道的地理位置非常特殊——位于黄河峡谷出口处，被称为黄河的“咽喉”；位于黄河湿地省级自然保护区内；同时地处三门峡库区范围内。
然而，就是这样一片重要的区域，生态环境长期遭受严重损害。记者在现场看到，垃圾遍野，一片狼藉。督察组来了以后，当地政府迅速组织清运。据相关负责人介绍，截至12月6日，10几天的时间里当地已从这里拉走80多万吨固废。挖掘机挖开的地方裸露着红、黄、黑、白等各色废弃物。有的地方被挖开七八米才能看到露出来的原始土层。经核查，这片区域堆积的固体废物总量约125.9万立方米，违法侵占河道约378.5亩，与河争地问题突出。
水法、防洪法和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明确规定，禁止在河内弃置、堆放阻碍行洪的物体。那么，巨量固废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会堆积在此？
这还要从一座拦水坝说起。
黄河韩城龙门段属淤积性游荡型河道，河道宽浅，水流散乱，主流游荡不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谚语的出处，便是历史上黄河屡次改道，使得原本在黄河东岸的某地多年后因黄河改道变为在黄河西岸。
2013年以来，紧邻黄河西岸的陕西龙门煤化工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龙门煤化工），在其东侧的黄河干流河道内修建导流拦水坝，以阻挡黄河冲击厂区一侧的河滩地。
修坝的初衷是保护厂区，但带来的“副作用”却让人始料不及。拦水坝修建以后，由于临近厂区的河水绕行而下，此处慢慢无水，河底逐渐显露出来。非法倾倒便有了一块“方便的去处”。
图为黄河韩城龙门段干流河道内大量堆积固废的卫星影像
图为黄河韩城龙门段违法倾倒固体废物，侵占河道违法建设
督察发现，2013年8月以来，阳山庄选矿厂、下峪口村等向黄河河道违法倾倒采矿废石、建筑垃圾、矿渣等固体废物。从韩城河务局2013年致韩城市防汛抗旱指挥部的一封去函中可以找到清晰的线索：“该村（下峪口村）每天倒渣量大约1.5万立方米，目前总倒渣量3万多立方。”
8年时间，从无到有，固体废物的体量越来越大，侵占的河道面积也越来越大。这对母亲河来说，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与河争地，隐患重重
早在垃圾倾倒之初，便有相关人员分析了问题的严重性：“大量的矿渣堆积在黄河河道及工程上，严重削弱了下峪口黄河防洪工程的抗洪、河道行洪、泄洪能力。一旦遇到黄河量级洪水，将严重危及滨河路、沿黄企业及人民群众的财产安全，后果不堪设想。”这还会“影响黄河滩区环境质量和地下水质，同时也严重破坏黄河滩区生态环境”。
在实地探访的过程中，当记者问及韩城市相关负责人如何看待渣堆对行洪的影响时，对方似乎不以为意：“一般的洪水没事，我们这个地方多少年没有大洪水了！”
历史的教训是深刻的。今年7月，毗邻省份河南出现了历史罕见的极端强降雨天气，给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造成严重伤害和巨大损失。但看来，当地执政者并没有因此而警醒。
督察指出，该区域属于黄河干流河道行洪区，如遇特大洪水，其中堆放的各类固体废物和污水将被冲向下游，对下游三门峡库区形成较大生态环境风险。
此外，2013年以来，龙门镇部分未经处理的污水流入该区域形成较大水面。卫星影像显示，2021年2月污水面积仍达78亩，遗留大片灰黑色污泥。经监测，污水氨氮浓度为19.9毫克/升，超地表水ⅲ类标准19倍。8份固体废物样品中，7份浸出液ph值超标，严重威胁黄河水质。
图为黄河韩城龙门段河道里的大片灰黑色污泥
黄河河道沦为垃圾场，行洪通道阻塞，河道原貌改变，自然景观发生重大变化，这还不是全部。这些固废距黄河湿地省级自然保护区核心区边界最近处仅300余米。这一保护区是国内最大的灰鹤越冬地，以及候鸟重要觅食地、栖息地、繁殖地。
据悉，当地有关部门对占用湿地保护区的问题长期以来未依法进行处罚。那么，谁为这些鸟儿负责？
尴尬的停车场和大禹庙
在这段河道里，除了垃圾成堆，还有两座无处安放的停车场、一座企业应急火炬装置、一座前途未卜的大禹庙……这表明在韩城市河道管理范围内长期存在乱占乱建现象，与水争利问题突出。
图为黄河韩城龙门段河道内非法建设的龙门煤化工应急火炬、大禹庙和停车场
2019年11月，水利部暗访时发现，韩城市违建停车场问题未整改到位，要求龙门镇政府进行整治。
随后不久，龙门镇政府向韩城市提交了整改方案，但其内容让人啼笑皆非。
为什么要在河道里建停车场？龙门镇政府这样解释：“下峪口社区积极进行垃圾清运，场地平整，形成临时停车场。”“为彻底解决环境污染的问题，改善提升区域环境卫生，下峪口社区按照绿色生态与可持续发展的设计理念，在此建设停车场。”
在河道里建设停车场是为了“彻底解决环境污染的问题”，还是按照“绿色生态与可持续发展的设计理念”，整改的结果可想而知。
然而，韩城市在相关整治工作未达到标准情况下，就对问题予以销号或上报销号。
此外，大禹庙问题也迟迟得不到解决。因陕西龙门钢铁有限责任公司扩建，下峪口村2015年开始将原大禹庙迁建至此处，2019年完工后违规占地约10亩。
之所以在这一整治问题上面临争议，是因为当地有人认为大禹庙是本土重要的文化建筑，是否拆迁应该考虑文化传承的需要。这一说法看似有些道理，实则经不起推敲。大禹是何人？治水疏浚之人。把大禹庙建在黄河行洪河道里，影响行洪安全，和大禹精神实际是背道而驰的。要知道，先有黄河，后有黄河文化；保护好黄河，文化传承才有基础可言。
图为这段河道内非法建设的大禹庙
畏惧“老大难”问题的根源是什么？
摆在面前的这道难题怎么答，考验着执政者的态度和能力。
2018年国家有关部门组织开展清理整治专项行动。但韩城市在整治过程中避重就轻，搞变通，未按照要求扎实排查有关问题。对该区域内违法倾倒的近125.9万立方米渣堆视而不见，违建的5.2万平方米停车场仅排查出约0.7万平方米，违建的龙门煤化工应急火炬、大禹庙也未列入问题清单。
图为黄河韩城龙门段河道里堆积的煤矸石。 刘良伟摄
在采访中，有些相关负责人表示：“这些都是历史遗留问题，我上任的时候就有，好多年了。”“也不是不想管，关键是不知道这么多的垃圾清运以后往哪倒？”也许有一定现实性，但不能作为执政者不履职尽责的理由。
新官不理旧账、畏惧“老大难”问题的根源是什么？韩城市生态优先、绿色发展理念树得不牢，贯彻落实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重大战略有差距，履责不到位，工作不得力，致使相关问题长期存在。
据悉，不久前，韩城市已经迅速启动整改工作。督察组的到来，有力推动了地方“啃硬骨头”，解决“老大难”问题。但应付督察不是目的，能够完整、准确、全面贯彻新发展理念，引以为戒、举一反三，才是根本。当地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根据韩城市制定的整改方案，不久以后就能完成整改。不禁反问，既然如此，又何必拖上8年呢？